烟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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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
北京｜王露露
人生三大事——唱戏，做饭，写稿。
唱戏已是过去式，后两件还在继续。
唱戏，承马派父亲口授心传亲力指导，小学初中不上课走火入魔学戏唱戏，粉墨登场，荒腔走板，刚柔相济，京韵绕梁九年不绝。
写稿，写中文稿，不是翻稿。英文稿翻成法语是主业，翻了半辈子翻不出激情与梦想，不温不火，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何坚持？美其名曰“职业良心与使命”。
友问那我最喜欢的职业？
调酒师。
调酒师跟做饭又没关系？
“吃喝自古一家亲。”
做饭，应来自所有长女与生俱来的勤劳与责任感，很小就挤在热气腾腾的厨房，帮不上忙也不添乱，看一道道饭菜怎样从父亲手下步骤秩序快速地从铁锅走上餐桌，包子，饺子，馄饨，烙饼，花卷，切面等面食，6岁就能上手。
做饭于我，全然有别从父学戏，可谓无师自通，看一眼就会，操作麻利，从没切过手没烫过手腕，像是为做饭而生，而活。
（余晖与意大利沙拉）
几年前著书立说，将做饭归结为 “痴迷柳影炊烟”、“对火莫名崇拜”，旨在美化馋嘴儿童逃避作业在厨房混吃蹭喝的经历，自我提升不爱书本爱锅台的厨娘的价值与荣光。
散文通讯《行走的生命》中以“灶台.字台”为标题的后记，沉淀了我太多烟火的激情与实践，那句“我眼中的和平：回家，做饭去” 被读者视为金句。
灶台，字台，我生命中两张重要的台面，灶台为首，字台随后。
骨子里从不是学习的料，小学初中不务正业唱戏做饭成绩平庸而从不与人拼分儿，成年后，房车、钞票、官职这些所谓用来衡量人“价值”的世俗标准，也都被排斥在精神世界之外，由此注定了我今世与地铁公交车为伍的命，在百态蒸腾的大潮中，奔波生计，观人间万象，享一介庶民之欢。
极简主义者皆头脑简单胸无大志，有盘野菜都能欣喜若狂视若珍宝。
我心里罗盘之上横亘着大地。
由大地滋养的蔬果点燃赶集的激情。故乡的集镇、格林纳达和新鲁汶的集市，每一寸空间留驻我兴致踩踏的脚步与追逐，妇喊幼闹，商贩吆喝，顾客讨价，你推我拥的哄乱，完全契合生来爱耍爱疯爱吃的秉性。
童年集市，那座喧嚣的小镇，窄街老巷，商市发达。村民，从四方赶着车马，驮着自留地的农产品，载着扬鞭十里的英武，带着远近的风土和方言，驮载出一个你来我往的交易大流畅。
这，才是我生命中最敞亮的生活空间，寻常集市，撑起朴素的人道民生，置身其中，清火理气，返璞归真。
专程跑过波尔多乡村集市。果蔬节、大蒜节，南瓜节、葡萄节的卖家并不都是正经生意人，是周遭居民，因家里有地，收获了不施化肥的有机蔬果，拿过来分享、闹腾，闹腾的不在商品，旨在推崇健康饮食，引领一种生活方式。
不急不躁，我拥塞在规模与色彩的视觉盛宴之间，东挑西拣，哄笑逗趣，浑然一体，又互不相识……
满载而归。手持风吹、露浸、霜洒的蔬菜摘洗，流水，冲出季节变化所呈现的不同本味，冲掉外卖和饭馆不曾洗净的大量化肥，绿叶与水涡旋，翻腾出泥土和太阳的复杂香气，生命瞬间灵动，时光，有了风韵。
（作者在 Issigeac 集市）
巴黎。早市。
沿袭了八个世纪的露天早市，一扇展示巴黎人生活的窗口，规范、干净、礼貌，不设恶浊，不重招揽，以谋生能力及自控风范，构筑起巴黎市集文化的长廊。
厨师、面包师，摩登女郎，风流绅士，布衣老者，碰到了，抿嘴一笑，互致早安，手挎篮筐，鱼贯而行。这里，不分人种，不论阶层，人人都是热爱人间烟火的庶民。
在意大利广场喧嚣的集市，我首次重新定义法式生活，大众界定的“浪漫奢华”原本就是一场无比荒谬的谎言！
法国集市太接近我的童年故乡，同样的嘈杂，同样的爆土尘扬人欢马嘶，同样的蔬果，不同的，是方言。
法国集市还原七十年代中国，古风流荡。
（南法集市）
默克尔总理、凯特王妃早市买菜上媒体头条，马克龙老婆按自己意愿重装爱丽舍宫厨房被民众吐槽“挥霍纳税人钱”，希拉克生前每天中午亲自为病女下厨共进午餐。
这些叱咤国际政坛的风云人物，其强大外表下，都是为美味为健康舍得出时间、将买菜做饭视为生活重要组成的普通人。
“市府每天有专人负责早市搭棚拆棚……” 意大利广场早市管理负责人跟我罗列集市历史沿革，最后一句亮了:
“早市，通俗讲，就是让人间烟火不断，世代兴旺。”
（赶集，讨价还价）
我重新翻开左拉《巴黎的肚肠》，在这本描写巴黎菜场的书中，他写道“这些菜堆波浪起伏犹如急促的海涛，当朝霞映入小街深处，所有的蔬菜苏醒了……”他将中世纪晚期修筑的巴黎中央菜市场比作“城市消化系统，优美而强劲地运转。”
在这里，喜剧、杂耍、大篷车演员摩肩接踵，在这儿，巴黎人学会吃喝，学会文艺，学会社交，“享乐至上”的城市传统在此奠定。翻开塞尚的画布，有多少浓墨重彩下的中央菜市场！
集市，游走于墨客文人的笔底，跳跃在音乐家的五线谱上。听，《斯卡布罗集市》，旋律中，中世纪，英格兰北部，那间意气昂扬的乡村集市，英商浩荡……
七月的一天，阳光热辣，一辆明黄色法拉利载着一筐蔬菜自凯旋门呼啸而来，以八十马力的速度碾过香街坑洼不平的方石大道，像是执意要把菜筐从敞篷颠散。
“这哥们儿刚从早市出来！”有人喊。
巴黎人，爱热闹，爱交汇，爱展示，在哪儿立了业得了名都要到香街来炫耀，跑车拉一箩蔬菜招摇过市，如此烟火文化，好不拉风。
十几年前的夏天，一垄垄穗粒饱满的麦子连根带土自西向东矗立铺展，无数次上演法兰西最关键镜头的香街大道，威风凛凛，换装成金色麦田！
政府创意的这场名为 “巴黎麦收”的行动，招徕五谷不分的市民在城市心脏修整起来的“麦地”中分享面包的来历。
一时，雍容的香街麦穗飘香……
历数法国总统，教育部长，文化部长，农业部长，哪一位不是田野守望者？哪一位不具乡土情结？
（南法麦田）
最近看了李子柒的视频，网友狂评“这么美居然还会做饭？”国人眼中，“美人”生就坐享其成不劳而食，做饭乃不学无术、无所作为家庭妇女的粗活，登不上大雅之堂拿不出手见不得人。
国民教育中文化课是重头，做饭从不在科目表，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几代人的励志口号，曾多年被举国学生嘹亮呐喊，人生的第一节英语课，尚未搞懂英语是何物就被老师一字一句教会了英语喊号。
国际教育理念倡导的是文化的传承，历史的续写，学习不是赚取大富大贵、出人头地的手段。
二战后，烹调正式纳入法国教育体系，幼儿园儿童从加热牛奶和洗菜做起，小学开始，烹饪成必修课，教做各式面包和日常菜式，问到80岁以下的老人，都有烹调课的清晰记忆。
许多学校还开辟了菜园果园，让学生在实践中感知自然，体悟原始生态，不做只会考试不暗动手的高分低能人。巴黎大大小小老树参天、鲜花蓬勃的公园，总会让出大片地盘打理成菜园，任自然伟力全姿全态进入都市人的闲行。
法国七八岁的孩子都会做饭，成色不说，至少父母不在不挨饿，不必成天与外卖、饭馆为伍，具有超强的动手意识和能力，且勤俭节约从不乱花钱，青少年手攥10欧元零花钱者寡。
李子柒视频赢得如此国际效应，正是她镜头流动出的炊烟、田野、庄稼、乌啼，完全契合西方崇尚自然、捍卫见山望水铭记乡愁的生活理念和价值观。
在超市我爱寻带泥的胡萝卜，售货员总一脸冷漠告知“没有！”，再特别补上“现在快节奏社会谁还洗菜，年轻人都买这种洗好的，你还找带泥的？”上下打量蔑视的目光扫定了我是中年乡村大妈。
蔬菜经有漂白粉的工业水清洗后“洁净亮丽”，直接食用却是慢性自杀，世界各地带泥蔬菜总是比遭遇水洗的贵，洗菜费水耗时，但能洗净附着的化肥农药，我家常备各种盐，其中一种专用浸泡蔬菜。
不少人抱怨做饭浪费时间，号称“有那工夫干点啥不好！”人间 “吃喝玩乐” “吃” 在先，连自己嘴巴都敷衍，还能对其它什么负责？
年前陪人急诊，正听医生跟患者慷慨：“对啊你现在30不是？胡吃海塞染上病点滴下就挺过去了，别着急等40岁再看，啥毛病都找你，现在改掉吃外卖的坏习惯还不晚。”
“记住，人类所有疾病都是吃出来的，这就是常说的病从口入！” 最后这句嗓门儿特大。
医生祛病消灾，崇高！厨师供给营养，伟哉！
去过太多饭店，看过太多蟑螂游走桌椅，太多饭馆的白菜西红柿包菜黄瓜菜花水都不过带着农药直接下锅……
愈发坚定！做饭的信念！
做饭之成就感，好比打赢一场疫战！
（秋天的南瓜）
初中同学聚餐，问我，胡吃海塞好胃口何以从青年到中年仅脸上多了几道皱纹而体重始终维持不变？
一发小抢话：她吃得忒健康，无五蔬四果两葡萄酒不成餐，肉与菜1:5黄金比例，每餐细嚼慢咽一时辰，少饭馆，无外卖，无饮料，无三高，无基础病……
世卫组织制定世界健康公民的若干标准中，一是牙齿排列整齐口腔清新无异味，另一项是体重长期维稳。
我可以不是盛世栋梁、媒体名记，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历史焦点、百世楷模，而我，必须用时间、双手，以家庭女主的姿态经营一日三餐，烹佳肴美馔，谋家庭福祉。
天下事，食为大，民以食为天，先有食，然后才有生态、文化等其他，此理，从小铭记，并一直雄辩演绎，忠实执行。
再累，饭不能不做，再忙，做饭第一，工作第二，为写稿废寝忘食不是我的菜 ，有写稿两眼发直砸烂电脑的冲动，从无半次对做饭厌恶欲砸锅的妄想。
做饭之激情，间或填充了向往乡居生活的饥渴，弥补囚禁于钢筋水泥、呼吸重度污染空气的无奈。
那些世俗眼中的写手、才女、淑女皆伪装之表象，当我沉淀烟火，上演精美摆盘、娴熟刀工、潇洒开樽，飞觞走斝，劳作焕发出的风骨，明净放达，围筑起家庭几多水气，几分和睦。
有人口出“赞美”：你持刀奔走厨房的样子很酷。
这幅本色的常态，才是我引以为豪的模样。
一直认定柴米油盐天生就是女人的专利，女人就该张罗一桌子饭菜。每一次踏入厨房，抖落世事浮沉，逃离各种无聊应酬，将生命从种种伪坐标中释放出来，质感的日子，气定神闲，如此明澈！
厨房，家中圣地，最干净的角落，以确保食品卫生严苛过关，最精致的装修，大半生命挥洒的地方岂能造次？
（厨房，消费最多时间的地方）
春节前，我发了一桌家庭“大餐”，诗人岫月留言：
你的铁笔，驾驭无数弘大历史事件、战争题材，从中提炼、挖掘人性光辉，在不相关的领域、兴趣间自由穿梭，兴致盎然，才华横溢，精彩无限。你腰系围布，灶台边，温和柔雅，如林间清风，纤弱的铁手，演绎出格式完备、程序整饬的美食，滑欲流匙香满屋。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家官人太有福气……
最后一句看笑了。回：跟我搭伙的从未失望。
去年，慕名在马赛老港海鲜餐厅喝著名的马赛鱼汤，服务生将鱼汤分至浅盘，喝一勺，又腥又咸。我是海鲜控不惧腥，而这种完全不做调理的腥气委实不敢苟同。
“徒有虚名！”我毫不掩饰。
法国友人反驳是两方不同饮食习惯和味觉敏感度所致，“马赛鱼汤公认是‘法国第一美食’。”
我沉默。不再辩论。
（收瓠子）
我的菜式，不赶排场，不求奢华，也入不进主流，我深知，美食发展的最高级是返璞归真，再挑剔的美食家都不会轻视家常菜，家常菜世代传承永不衰败，只因有“家”。家，营造着热气腾腾的滋味与情调。
炊烟悠长，香气绕梁，一方木桌，团团围坐。瓷碗木筷、土锅铁板、啤酒瓶、高脚杯，笑语欢声，杯盏觥筹，剑气入怀，不紧不慢，吃上个地老天荒。
世间，大凡冠以“文化”的事物都被倾注过情感与时间，美食称为文化，因为包涵工夫，精力，和爱。
家庭战胜孤独要靠饭食相互取暖，有一桌饭菜，就有温饱。
有温饱，就是胜利。胜利，在家人唇齿间。
寄语天下男：无论如何不与烧得一手好菜的太太离婚，损失惨重后悔终生，不是每个女人都舍得时间让你每日每顿味蕾愉悦，胃系清朗。
食事，博大精深无国界，人间烟火之媚，岂止在纸页间？
文、图/王露露
新华社高级记者，留比硕士，比利时鲁汶大学客座教授。多次参加中欧、中法、中非重大国际采访报道，新闻作品获中国文化部一等奖，人民网及法国驻华使馆 “中法建交50周年”征文一等奖，著有散文通讯《行走的生命》（2015年出版），百余篇欧陆风情散文刊载《环球》《中国民航》等杂志，并收录《新华社记者看世界》。
诵/高海燕
山西兴县人，国家公务员，《人民作家》特约主播，深圳朗诵社成员，深圳博物馆志愿讲解员，经常承担深圳市重大演出任务和配音任务，曾获深圳市罗湖区朗诵一等奖等多项。